非虚构写作六人谈(一)
非虚构写作六人谈
来源:文学报 | 梁鸿 甫跃辉 李墨波 宋嵩 樊迎春 许智博 2018年07月27日11:30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非虚构小说,不论是《冷血》还是《刽子手之歌》,都在某种意义上启发了美国民众对自身生活和精神形态的思考。它们不单单是在描述一个罪犯,而是在发掘罪犯后面汹涌的美国精神。
《人民文学》二〇一〇年第二期设置“非虚构”栏目,试图让“非作家”和普通人也参与进来,但多年来的创作实践证明,“非虚构”已经成了一种另类的“知识分子写作”。
无言的历史像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说,“只有以文本的形式才能接近我们”,一种新的、与历史和集体记忆密不可分的“文学性”正在慢慢生成。
梁鸿:非虚构与生活
我自己兴奋于非虚构的写作,主要在于我非常渴望一种行走的生活。我渴望到一种生活内部去,它广阔的向度,抽丝剥茧般的层层递进又歧义丛生的逻辑,越来越深远的历史性,越来越复杂的人的存在和生活的样态。我喜欢这种不可知性,犹如探险。
有时候,非虚构写作就好像一种行为艺术。当年奈保尔为写“印度三部曲”,不断重新回到印度,他陌生的但又是他来源的印度,他住在一个小宾馆,在贫民窟里穿梭,他在印度大地上辗转,以目之所见思考宗教、世俗社会与印度普遍人生的关系,在书中,有一个鲜明的“我”,带着先验的知识和偏见,但同时又怀着不可抑制的激情,(面对“故乡”?“古老文明”?)有时候他愤怒异常,有时候又喋喋不休,反复描述一个场景、一个人,犹如定格。他喜欢把印度大地上的某一个人的形象定格为一种文明形象,永恒的卑微,或永恒的神秘,同时他又致力于打破这种神秘 (这是他写作的最初宗旨),他既建构又解构,既肯定又否定。正是这种矛盾的情感,使得“三部曲”幽微深刻,耐人寻味。我想,我们可以说奈保尔有偏见,但我们不能说奈保尔写的是虚假的。因为,即使如非虚构写作,所涉及的也不只是生活本身,同时也是关于生活的理解和思考。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 《二手时间》《锌皮娃娃兵》好像一个人在村庄里游荡,她是听故事的好手,每个人都愿意找她倾诉,愿意在她面前哭、笑,愿意和她聊自己最隐秘的情感,她把这些故事一个个梳理出来,看到大地上的千样人生,看到政治与人之间复杂的纠缠。有时候,她又好像是城市大妈的一分子,在厨房里,洗菜做饭的时候,干完家务坐下喝杯茶的时候,和自己的亲人或邻居姐妹,窃窃私语,她们谈丈夫,谈儿子,她们说起那些似乎没来由的担心,柴米油盐的艰难,某一瞬间的崩溃,这些话通向四面八方,没有宏大主题,带着厨房的牵牵绊绊,枝枝蔓蔓,最终走向历史与自身。历史从来都是有待去发现,从来都是未完成的,而不是完成时。
非虚构文学在很多时候是在与自我作战。内心观念越强大的人,越是面临挑战,因为现实的复杂性会不断冲击你既有的知识结构和情感框架,而那些没有内心观念的人,又无法去发现生活,无法走向生活的深处。我们想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非虚构小说,不论是《冷血》还是《刽子手之歌》,都在某种意义上启发了美国民众对自身生活和精神形态的思考。它们不单单是在描述一个罪犯,而是在发掘罪犯后面汹涌的美国精神。
很多人把非虚构文学自然等同于现实主义文学,其实还是应该有更加准确和更加清晰的认知。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既被看作是一种叙事方法,同时也经常被等同于关于生活本身的描述。用这样的观念再来看非虚构文学,好像恰恰就是现实主义的。但我想说的是,现实主义不是一个大统一的硬核一样固定的、不可撼动的东西,相反,现实是混沌柔软、模糊难辨的,真正的现实主义应该包容并去描述生活中不可捉摸的触角,它应该是毛茸茸、湿漉漉的,充满弹性和可能性,而不是一个确定的结论性的东西。就像我们在阅读奈保尔或阿列克谢耶维奇时,我们不会想到它们是现实主义的,我们想到的是,生活像潮水一般,不断涌来,每一次涌来都携带着新的泥沙,新的微生物,新的漂浮物。它们都预示着:远方,或者就是当下,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这片海,还有很多我们尚未发现的、尚未思考的事物。
甫跃辉:现成好故事与小说虚构性
王安忆老师在纽约大学东亚系曾就“虚构与非虚构”做过一次演讲(见《王安忆:什么是虚构?什么是非虚构?》),演讲中举了三个“非虚构”的例子。第一个例子,铜雕女孩丢失后的不堪命运;第二个例子,小区里的一只八哥,始终学不完整两句连贯的旋律,学会第二句又忘了第一句;第三个例子,小区里面色憔悴的老人每天健身,很长时间后,方显得面色红润。在我看来,第一个例子讲的是非虚构的“非理想”,第二个例子讲的是非虚构的“不完整”,第三个例子讲的是非虚构的 “渐进性”。与此相对应,王老师认为,“虚构就是在一个漫长的、无秩序的时间里,要攫取一段,这一段正好是完整的。当然不可能‘正好是完整的’,所以‘攫取’这个词应该换成‘创造’,就是你,一个生活在局部里的人,狂妄到要去创造一个完整的周期。”王老师的演讲对我启发很大,她为“虚构”提供了非常好的理由。但我又想,虚构可不可以不完整?
我们都知道契诃夫的著名论断:“在前面写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支猎枪,那么这支猎枪在最后一定要射出子弹。”这即是对故事完整性的要求。但子弹非要射出吗?那支猎枪能不能一直挂在墙上,一再写到,却永远不射出一粒子弹?这种不完整,或许更接近现实。这是“非虚构”对“虚构”提出的一大挑战。
回头再看王老师所举的另外两个例子,或许也可以得出类似的“相反”结论。“非虚构”真是可以回过头来改变一下我们现在熟悉的“虚构”模式。“虚构”对“理想化”和“阶段性”的要求,有些时候是不是让小说呈现出来的世界过于简单了?比如写某个弱者遇到极大不公,小说里可能会写他奋起反抗,这当然是“理想化”的情节,可现实呢?弱者往往只是忍着,这无尽的忍耐固然让人沮丧,可很多时候正是现实一种;再比如,有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处于世纪之交吧,许多作家喜欢写“最后一个×××”为题的小说,短篇中篇长篇都有。在我看来,这种“决断”,很多时候是轻浮的。不像某个物种的灭绝,人世的变化,是很少这么决绝的。正如那位小区里锻炼的老大爷,不可能忽然就变个样。
这么说来,似乎“非虚构”比“虚构”更能抵达“真实”?
现在资讯发达,不用看专门的新闻网站,单从微信朋友圈,即可得到很多信息。我们所处的这片土地,各种奇闻异事层出不穷,一次又一次刷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朋友圈里很多写作的朋友,有人转发这类新闻会说“比小说还离奇”“比小说还精彩”“比小说还好看”“比小说还小说”“小说都不敢这么写”……这么说,非虚构的故事是比虚构的小说“高级”了?然而,也有小说家持不同意见。哈金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记者问,“你会觉得虚构和非虚构有高下之分吗?”哈金回答得非常干脆,“那当然了……所以这其实是有高下的,小说创作就是更高级”。不过,哈金没深入解释,小说怎么就更高级了。
我想,之所以“虚构”,最开始或许是为了借“虚构”之名去书写“真实”吧。很多事情,一旦借了“真实”的名号,写出来的反倒是虚假的;反过来,如果大家都认为这是“虚构”的,那反倒更接近真实了。所以有人说,小说比历史更真实。
另外,“虚构”隐藏着我们对这世界的“态度”。为什么在小说里要让这个人活着,要让那个人死掉?即便来源于现实的这个故事里,这个人死掉了,那个人活着。生死之判,体现的正是写作者内心的态度。是态度更接近“真实”,还是“现实”更“真实”?
用文字面对现实,就好比是跳高运动员面对横杆。横杆是现实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