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我现在的小说大家都能看懂(一)
莫言 著名作家,山东高密人,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红高粱家族》《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长篇小说及《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等中短篇小说百余部。
挣脱“诺奖魔咒”
找到创作突破口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及其作品备受关注。鉴于他上一部小说的出版时间还是10年前,大家就愈发期待他在诺奖后的新书,毕竟谁都好奇,传说中的“诺奖魔咒”──得了诺奖就很难再有力作超越自我──会否困住莫言,要知道,获奖之初的2013年一整年,莫言可是忙到连一本书都没看过。
2020年下半年,莫言终于推出了自己获诺奖后的首部全新小说集《晚熟的人》。他穿着那件30年前的竖条衬衣亮相新书直播分享会,首次在云端与150万读者分享创作心得和心路历程,新书上市两个半月加印五次,销量达50万册。
1984年第一次读《百年孤独》时,莫言的心情就像当年马尔克斯读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是马尔克斯的小说激活了莫言对过去生活的记忆,让他明白了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乡土气息和农民本位是莫言的创作主线,但他从未停止探索创新。从《红高粱》时期明显受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影响,到有意识“逃离这两座高炉”走自己的路,莫言对艺术民族化的自觉和探索力度愈发强烈,几乎他后来的每一部重要作品都有鲜明的创新性:《檀香刑》的语言结构融入了地方戏曲的“十字句”唱词结构,采用凤头、猪肚、豹尾三段式;《生死疲劳》采用古典小说章回体,语言文白杂糅;《蛙》采用多文体并置的结构方式,拓展艺术表现力。
获诺奖后,想要投身创作的莫言也有很多困惑。首先是对当下生活的隔膜,他熟悉北京的街道和建筑,却无法准确把握当下人的生活和内心;其次因为社会地位的变化,他多次想一头扎进原来生活的村庄,却发现会被周围人当怪物一样看,很难再找到当初的心态。最终,在新作《晚熟的人》中,他找到了创作的突破口,那就是把自己既当成一个写作者,同时也变成作品里的一个人物,深度介入这本书,故事亦真亦假、虚虚实实,满溢的却是当下社会的新鲜元素。
我对自己的要求
肯定比别人对我的要求高
记者:大家都很期待您获诺奖之后的新书,为什么会是这本《晚熟的人》?
莫言:让作家产生创作欲望的,推动他写作最大动力的还是人物形象。你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案件的报道,这个案件里的人物或者这个故事之所以能够触动你,让你产生创作的愿望,把这个故事扩展成小说,是因为它激活了你头脑中的很多记忆、激活了你生活中的很多经验,激活了那些存在于你记忆中的朋友。我简单回顾一下我的创作历史,我曾经有很多幻想,一会儿想写天文,一会儿想写科技,有时候也想写童话,之所以会写《晚熟的人》书里这样一系列故事,是因为这些人物,有的就是我的朋友,有的甚至跟我像孪生兄弟一样,是彼此的知己。这七八年来确实有很多很多感受,仿佛只能通过这样的一个角度,才能把自己的这些丰富感受用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
记者:您的上一部长篇是10年前,新书为什么是中短篇小说集而不是长篇?
莫言:这也是我一直感到困惑的问题,大部分读者,包括很多评论家,也都说一个作家只有拿出一部长篇来,仿佛才能够证明他的才华、证明他的力量。但是我们都知道,鲁迅也没写过长篇,沈从文也没写过长篇,国外没写过长篇的伟大作家更多,像莫泊桑、契诃夫。我们应该承认长篇小说无论在体量、广度和深度上,还是反映生活的丰富性上,确实超过了中篇和短篇。我也有一个长篇梦想,希望能在最近几年拿出一部好长篇来。假如要写一部长篇也不是特别困难,半年时间一定能写完,但是我想如果写,肯定要写的跟以前不一样,跟以前的艺术水平相比较是不是高?这个很难说,但是故事不一样,时代不一样,使用的语言也有变化,这应该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追求。所以我还在努力,希望不久的将来能拿出一部让大家看了以后有一点点耳目一新的长篇小说。我对我的要求,肯定比你们对我的要求高。
记者:都说诺奖有魔咒,很多得了诺奖的作家都会陷入创作停滞,无法超越自己的困境,您觉得这本书可以打破诺奖魔咒吗?
莫言:所谓的诺奖魔咒,应该是一个客观存在,因为大部分获奖作者在获奖后都很难再有力作出现。客观原因,获得诺奖的作家一般都七老八十了,创作巅峰期已经过去了,有的人甚至获奖后没几年就告别人世了。但也有作家在获奖后依然写出了伟大的作品,像马尔克斯在获奖后还创作了《霍乱时期的爱情》。所以我想我能否超越自己、能否打破诺奖这个魔咒,现在不好判断,但是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做准备,也就是说我花费在案头上的准备工作远比我写这本新书的时间要多。
因为人变了、时代变了
还乡的视角又有了新含义
记者:为什么是“晚熟的人”?
莫言:晚熟是一个很丰富的概念。首先,“晚熟”是故乡的朋友们挂在嘴边的一句戏谑之词,大概有两层意思:第一种是,在现实生活当中,有的人看起来智力没有开化,干一些被大家嘲笑的傻事,但后来事实证明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傻;还有一种人,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故意装傻,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此回避掉很多矛盾。我在小说里写的“晚熟的人”属于第二种类型。这本小说集里很多人物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故事一直延续到现在,书里的人物跟我一起慢慢随着社会的发展在变化、在成长、在晚熟。其次,“晚熟”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代表了求新求变、不愿意过早故步自封的精神。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讲,一个作家或者一个艺术家要是过早成熟了、定型了、不变化了,我想他的艺术创作之路也就走到了终点。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作品不断变化,希望能不断超越自己,但是超越自我难度很大。我不希望自己过早定型,希望自己能够晚熟。
记者:您几乎每部作品都有创新,和以往的作品相比,您觉得新书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
莫言:这次我既是作为写作者,也是作为作品里的一个人物,深度介入到这本书里。知识分子还乡这个角度的小说延续了上百年,当年鲁迅的故乡,欧洲、美洲很多作家也写过类似的作品,其中不乏经典。我在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就使用过这个视角,现在依然延续了这个视角,不同的是,这个视角本身在发生变化。第一,作为作家和讲故事的人,我这个人发生了变化,我看问题的角度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年龄变大了,视野可能变广阔了,我的思想是不是变深刻了,很难说,但变复杂了,是肯定的。其次,因为2012年获得诺奖,让我的作家身份又添加了一层更复杂的色彩,这样一个人回到故乡,他所遇到的人和事也比过去要丰富得多。还乡的视角是旧的,但因为人变了、时代变了、故事变了,所以这个视角又有了新的含义。
记者:会不会担心大家分不清作品里的莫言和真实的莫言?
莫言:这没关系,起码是我的一个部分,我之所以敢把自己的真实名字放到小说里,就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无论你从哪个角度来解读都是可以的。其实我跟小说里的这个莫言是在对视,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而他在小说里不想做的事,我在生活中也许做了很多,这就是他跟我的区别。就像孙悟空拔下一根毫毛变成一个猴子,只不过有时候猴子自己跑了,孙悟空想让这个毫毛回来却找不着了。
用最普通的语言把故事讲好
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作家
记者:很多读者都关注您的新作,同时也有人会担心,您是诺奖作家,作品肯定对读者的文学素养要求比较高,要是看不懂怎么办?
莫言:我向你保证,都可以看懂。如果我年轻三十岁,我的小说你可能读不懂,因为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大家都在追求现代派等各种各样西方流行的现代主义文学创作手法。但是随